「支付宝到账 3000 元。」
凌晨三点,我靠在脑科病房外冰凉的墙壁上。
手机屏幕一亮,先是支付宝的转账提示。
紧跟着微信弹出的一条消息:「老公,钱先拿着应急,不够我再想办法。」
这一刻,我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,每一寸肌肤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。
(一)
凌晨三点。
市中医院脑科病房外的走廊,惨白的灯光像一层冰冷的霜,铺在我身上。
我靠着冰凉的墙壁,几乎要站不住。
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,我木然地掏出来。
是妻子苏晓曼发来的微信。
「老公,我肚子有点疼,好像有点规律了。」
紧跟着,一条转账信息弹了出来。
「支付宝到账:3000 元。」
下面还有一行小字:「先拿着应急,不够我再想办法。」
这一刻,我感觉自己像被架在烈火上炙烤,每一寸肌肤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。
病房里,隐隐传来母亲王秀英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呻吟声。
她痛苦。
我更痛苦。
几个小时前,我们还在家附近的小公园散步。
晓曼挺着九个多月的大肚子,走得很慢,脸上带着即将为人母的柔和光晕。
我小心翼翼地扶着她,憧憬着十五天后,我们的小家庭将迎来一个新生命。
晚风温柔,路灯昏黄,一切都那么平静美好,仿佛生活就该是这个样子。
谁知道,一个电话,将这一切瞬间打得粉碎。
是母亲打来的。
她说头晕得厉害,天旋地转的。
我和晓曼心里咯噔一下,赶紧往家赶。
母亲有高血压病史,好几年了,一直靠药物维持。
回到家,看到母亲脸色苍白,额头冒着虚汗,靠在沙发上,连说话都有些含糊不清。
我心里一沉,立刻说:「妈,赶紧去医院!」
母亲却固执地摆手:「不去不去,老毛病了,躺躺就好,去医院瞎花那个钱干嘛!」
「都这样了还说不去!」我急了,「晓曼马上要生了,您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事!」
晓曼也挺着肚子,焦急地劝:「妈,听易安的,去看看放心。」
母亲还是摇头,嘟囔着:「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,就是有点晕,不是什么大事……」
争执间,我无意中瞥见茶几下面,母亲常吃的降压药盒子还在,但里面的药板却是空的。
我心里猛地一跳,抓起药盒:「妈!您的药呢?是不是又没吃?!」
母亲眼神躲闪了一下,低下头,小声说:「……前两天感觉挺好的,就……就停了两天,想着省点钱……」
「省钱?!」我几乎是吼出来的,「您这是拿命在省钱啊!」
我气得浑身发抖,也顾不上她愿不愿意,半拖半抱地将她弄下楼,塞进车里。
晓曼不放心,也要跟着去。
我看着她沉重的身体,坚决不让:「你快生了,不能折腾!在家等我消息,有事立刻给我打电话!」
我几乎是强硬地把她留在了家里。
发动汽车,我猛踩油门冲了出去。
夜里的视线本就不好,我戴着近视眼镜,眼前的一切都有些模糊、扭曲。
车窗外,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,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。
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!再快一点!
母亲在后座发出痛苦的呻吟,我的心也跟着揪紧。
我不敢想,如果母亲真的出了什么事……
更不敢想,晓曼一个人在家,如果这时候突然发动……
我的手心全是汗,紧紧攥着方向盘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终于,导航提示「市中医院」到了。
我几乎是撞开急诊室的大门,嘶吼着:「医生!医生救命!」
值班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,姓李,看起来经验丰富。
他迅速检查了母亲的情况,眉头紧锁:「初步判断是脑血管的问题,可能是脑梗,也可能是出血,赶紧做个 CT!」
我慌忙点头,推着母亲去做检查。
等待结果的时间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,全是母亲痛苦的脸,晓曼担忧的眼神,还有「脑梗」、「出血」这些冰冷的词语。
我像个无头苍蝇,在急诊室外焦躁地踱步。
李医生拿着 CT 片子走了出来,表情凝重。
「情况不太好,」他指着片子上的阴影,「是脑出血,幸好送来得还算及时,出血量暂时不大,但位置不太好,需要立刻住院观察治疗。」
脑出血!
这三个字像一把重锤,狠狠砸在我的心上。
我腿一软,差点跪倒在地。
(二)
我强撑着,声音都在发抖:「医生,严重吗?会有……后遗症吗?」
李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:「现在还不好说,要看后续的吸收情况和治疗效果。赶紧去办住院手续吧,时间很关键。」
我如同行尸走肉般去缴费、填单子。
看着缴费单上那一长串数字,我的心又是一沉。
我和晓曼都是普通的工薪阶层,她是小学老师,我是公司的小职员,收入不高。
为了准备生孩子,我们已经花了不少积蓄。
母亲没有退休金,平时有点小病小痛都舍不得花钱。
这突如其来的重病,住院费、治疗费、后续的康复费……像一座无形的大山,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更让我绝望的是,当我推着母亲进入脑科病房,看到那个穿着白大褂、正在查看病历的身影时,我彻底愣住了。
许靖阳?
那个名字,那张脸,就算隔了十几年,我也不会认错。
他是我的高中同学。
当年,他是班上的学霸,品学兼优,老师眼中的宠儿,女生暗恋的对象。
而我,成绩平平,长相普通,自卑,沉默少言,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找不着的透明人。
我们唯一的交集,大概就是他曾经坐在我前桌。
没想到,十几年后,我们会在这种情境下重逢。
他是前途光明的脑科医生,穿着象征专业的白大褂,自信从容。
而我,是带着重病母亲、满心焦虑的病患家属,穿着沾了灰尘的旧外套,狼狈不堪。
许靖阳也认出了我,脸上掠过一丝惊讶,但很快恢复了职业化的冷静。
「沈易安?」他走过来,伸出手,「好久不见。这是……你母亲?」
我机械地握了握他的手,他的手温暖而有力,衬得我的手更加冰冷潮湿。
「是……我妈。」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干涩。
他点点头,看向病床上的母亲,迅速进入了医生角色:「王秀英女士,对吧?我看了你的 CT 片子和急诊记录。高血压引起的脑出血,万幸出血量不大,但部位需要密切关注。」
他条理清晰地解释着病情,语速不快,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专业性。
「目前需要绝对卧床休息,控制血压,用一些促进血肿吸收和保护脑神经的药物。观察期至少需要三周,这期间病情可能会有反复,家属要有心理准备。」
三周!
我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。
三周……晓曼的预产期就在十五天后!
这意味着,晓曼生产的时候,我妈还在住院!
我怎么可能分身?
一边是病重需要照顾的母亲,一边是即将临盆、最需要陪伴的妻子!
巨大的恐慌和无力感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感觉喉咙发紧,眼前阵阵发黑,几乎要窒息。
许靖阳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,停顿了一下,问道:「你……还好吗?脸色很难看。」
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摇了摇头:「没事……医生,我妈……她会没事的吧?」
许靖阳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:「我们会尽力。脑出血的恢复是个漫长的过程,除了药物治疗,后续的康复也很重要。费用方面……」
他欲言又止,大概是从我的穿着和状态看出了我的窘迫。
我低下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自卑感像藤蔓一样,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。
当年在学校,我就远远不如他。
如今在社会上,我们之间的差距更是如同天堑。
他成了救死扶伤的精英医生,而我,却连母亲的医药费都可能负担不起。
安顿好母亲,护士给她挂上了点滴。
母亲大概是太累了,也可能是药物的作用,暂时昏睡了过去。
我走出病房,来到走廊尽头。
凌晨的医院格外安静,只有仪器偶尔发出的滴滴声。
我再也撑不住了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坐到地上。
拿出手机,看着晓曼发来的那条「肚子有点疼」的消息,和那笔刺眼的转账,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我该怎么办?
我到底该怎么办?
我拿起手机,颤抖着拨通了晓曼的电话。
电话很快接通了,传来晓曼略带沙哑和担忧的声音:「喂,易安?妈怎么样了?」
我努力控制着情绪,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:「晓曼……妈确诊是脑出血,需要住院……医生说,至少要三周。」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,然后是晓曼故作轻松的声音:「……没事,住院就住院吧,只要人没事就好。你别太担心,钱不够我这里还有……」
我知道她在安慰我,但我能听出她声音里的颤抖。
她肯定也害怕了。
一个孕晚期的女人,独自在家,随时可能生产,丈夫却守在医院,分身乏术。
「晓曼……」我的声音哽咽了,「对不起……」
「傻瓜,说什么对不起。」晓曼打断我,「你照顾好妈就行,我这边你放心,有事我会给你打电话的。对了,你跟妈说一声,让她别担心钱的事,身体最重要。」
挂了电话,我把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剧烈地抖动着。
愧疚、自责、无助、迷茫……种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吞噬。
我觉得自己真没用。
连自己最亲近的两个女人都保护不了。
(三)
天色微亮的时候,我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,重新走进病房。
母亲还没有醒,呼吸均匀,但脸色依旧苍白。
我搬了把椅子,坐在她床边。
看着她紧闭的双眼,花白的头发,还有因为常年操劳而显得粗糙的手,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着。
我注意到她盖在被子外面的脚,穿着一双洗得发白、脚跟处已经磨薄了的旧棉袜。
我的鼻子一酸,眼泪差点又掉下来。
母亲这辈子,太苦了。
年轻时跟着父亲辛苦打拼,后来父亲早逝,她一个人拉扯我长大,供我读书。
好不容易我成家立业了,她却又开始为我们的小家操心,总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。
就连吃降压药,她都想着能省就省……
如果不是因为她想省那点药钱,或许就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。
可我能怪她吗?
我不能。
我知道,她是怕给我们增加负担。
归根结底,还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没本事,不能让她安享晚年,还要让她为钱的事情担惊受怕。
一阵脚步声传来,是许靖阳带着几个医生来查房。
他仔细检查了母亲的情况,又看了看监护仪上的数据,对我点点头:「情况还算稳定,血压控制得不错。继续观察。」
他的目光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秒,然后转向旁边的护士交代了几句。
我站起身,想说点什么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厉害。
「那个……许医生,」我终于挤出几个字,「谢谢你。」
许靖阳看了我一眼,语气平淡:「职责所在。有情况随时按铃。」
说完,他便带着人离开了病房,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寒暄。
我明白,我们之间早已不是能够随意聊天的同学关系了。
他是医生,我是病患家属。
仅此而已。
这种清晰的界限,让我心里那点残存的同学情谊彻底熄灭,只剩下更加浓重的自卑和疏离感。
母亲醒了过来,眼神还有些迷茫。
看到我,她挣扎着想坐起来。
「妈,您别动!」我赶紧按住她,「医生说了,要绝对卧床。」
「我……我这是在哪儿?」她声音虚弱。
「在医院,妈。您脑出血了,需要住院治疗。」
母亲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:「住……住院?要花多少钱?」
果然,她最担心的还是钱。
我强笑着安慰她:「妈,您别担心钱的事,身体最重要。钱的事情,我和晓曼会想办法的。」
母亲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焦虑和不安:「怎么想办法?你们俩挣钱也不容易,还要养孩子……我这病,不定要花多少钱呢……」
「您就安心养病,别想这些。」我握住她冰凉的手,「钱的事,有我呢。」
我说得坚定,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巨石。
有我呢?
我拿什么有?
我的工资卡余额少得可怜,晓曼为了安我的心转来的那 3000 块,在庞大的医疗费用面前,不过是杯水车薪。
但我不能让母亲知道,不能让她再受刺激。
我只能强撑着,扮演一个可靠的儿子,一个能扛起一切的男人。
尽管我知道,自己早已力不从心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开始了医院和家之间的两点一线奔波。
白天,我需要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(虽然请了假,但有些紧急事务还是需要远程处理),然后赶去医院照顾母亲。
晚上,我回到家,面对的是挺着大肚子、日益焦虑的晓曼。
母亲的情况时好时坏。
有时候她精神好些,能稍微说几句话,但更多的时候是昏睡,或者因为头痛而烦躁不安。
许靖阳每天都会来查房,态度始终是职业化的冷静。
他会简单告知我母亲的最新情况,血压控制得如何,血肿有没有吸收的迹象。
每次面对他,我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他的优秀和我的窘迫,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。
我尽量避免和他有过多交流,只是默默听着,点头,然后在他离开后,继续守在母亲床边,或者去护士站询问一些注意事项。
家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。
晓曼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,她的孕期反应也变得更加明显。
腿脚肿得厉害,晚上经常因为抽筋而疼醒。
她变得越来越沉默,我知道她心里害怕。
害怕一个人在家突然发动,害怕生产时的疼痛和风险,更害怕我分身乏术,无法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陪在她身边。
每次我从医院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,看到她强撑着对我微笑,问我妈的情况怎么样,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。
她越是懂事,越是体谅我,我就越是愧疚。
「易安,你别太累了,也要注意身体。」她会给我端来热水,帮我按摩僵硬的肩膀。
「我没事。」我总是这样回答,然后把她搂进怀里,感受着她身体的沉重和腹中胎儿的微弱胎动。
「晓曼,等妈情况稳定点,我就请个护工,然后专心陪你。」我承诺着,却不知道这个承诺何时才能兑现。
护工?那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
钱,成了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利剑。
住院押金很快就用完了,我不得不去续费。
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飞速减少,我的焦虑感与日俱增。
我开始计算着每一分钱的开销,琢磨着还能从哪里弄到钱。
跟朋友借?
我拉不下这个脸。
尤其是想到许靖阳,那个成功的同学就在眼前,我更不愿意在其他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。
卖掉房子?
这是我们唯一的栖身之所,是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家。
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,就被我掐灭了。
我甚至开始偷偷计算,如果把家里一些不常用的东西卖掉,能换多少钱。
但那点钱,对于母亲的治疗费用来说,根本是杯水车薪。
岳母打来了几次电话,询问晓曼的情况,也问了亲家母的病情。
她是个明事理的人,没有过多责备,只是叮嘱我要多注意晓曼,别让她太担心。
但她的关心,反而像一块石头,加重了我心里的负担。
是啊,晓曼也是她唯一的女儿,她怎么可能不担心?
我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。
一半在医院,守着病重的母亲,祈祷她能快点好起来。
一半在家里,陪着即将临盆的妻子,安抚她不安的情绪。
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,在两个舞台之间疲于奔命,努力扮演着孝顺儿子和体贴丈夫的角色,却感觉自己随时都要演砸了。
睡眠严重不足,精神高度紧张。
有一天晚上,我开车从医院回家,因为太过疲劳,差点追尾前面的车。
刺耳的刹车声和对方司机的怒骂声将我惊出一身冷汗。
我趴在方向盘上,心脏狂跳,手脚冰凉。
那一刻,我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正在崩溃的边缘。
(四)
日子就在这种煎熬中一天天过去。
距离晓曼的预产期只剩下一周了。
她的肚子越来越沉,行动也更加不便。
晚上睡觉时,她总是翻来覆去,难以入眠。
我知道,她心里的恐惧正在一点点累积。
「易安,你说……宝宝会不会提前出来?」她抚摸着肚子,轻声问我。
「别瞎想,医生不是说一切正常吗?」我安慰她,心里却也七上八下的。
万一……万一真的提前了呢?
我该怎么办?
母亲的病情依旧没有明显的好转。
血压控制住了,但血肿吸收得很慢。
许靖阳说,这种情况很常见,需要耐心。
耐心?
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耐心和时间!
经济上的压力更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。
我又去续了一次费,卡里的余额已经见底了。
晓曼察觉到了我的窘迫,默默地把她存着准备买婴儿用品的钱也转给了我。
「先给妈治病要紧,宝宝的东西,以后再慢慢添置。」她说得云淡风轻。
我拿着手机,看着那笔转账记录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,不仅无法给妻子提供安稳的生活,还在不断榨取她的积蓄。
我开始认真考虑向朋友开口借钱。
我翻遍了手机通讯录,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,却迟迟按不下拨号键。
向谁借?
借多少?
怎么开口?
会不会被拒绝?
会不会被看不起?
这些问题像无数根细针,扎得我坐立难安。
最终,我还是鼓起勇气,给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大学同学发了条微信,语气尽量委婉地说明了情况,问他能不能周转一点。
等待回复的过程,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
我盯着手机屏幕,手心冒汗。
过了大概半个小时,同学回复了:「易安啊,真不巧,我最近手头也紧,刚买了房,月供压力大……」
后面跟着一长串的解释和抱歉。
我看着那条信息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
是失望?还是意料之中?
或许两者都有吧。
成年人的世界,谁都不容易。
我默默地删掉了对话框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但这件事,像一根刺,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。
我连借钱的能力都没有了吗?
挫败感像潮水般涌来,几乎将我淹没。
那天下午,我去给母亲擦身。
她闭着眼睛,似乎睡着了。
我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着手臂,看到她胳膊上因为打针而留下的青紫色针眼,心里一阵发酸。
就在这时,许靖阳走了进来。
他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病床上的母亲,忽然开口道:「沈易安,你……是不是遇到困难了?」
我愣了一下,抬起头,对上他探究的目光。
他的眼神很平静,没有同情,也没有轻视,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我的脸颊瞬间发烫,狼狈地低下头,含糊道:「没……没有。」
自尊心像一个敏感的开关,被瞬间触动了。
我不想在他面前承认自己的无能和窘迫。
许靖阳沉默了几秒钟,似乎看穿了我的逞强。
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,递给我:「这是我一个做金融的朋友,如果你需要资金周转,或许可以找他试试。就说是我介绍的。」
我看着那张制作精良的名片,上面印着某某投资公司副总的头衔。
我的手指微微颤抖,却没有接。
「谢谢……不过,暂时还不需要。」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。
许靖阳收回名片,没再说什么,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。
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,又酸又涩。
我拒绝了他的帮助,维护了那点可怜的自尊。
但然后呢?
钱从哪里来?
母亲的治疗不能停,晓曼马上就要生了,到时候又是一大笔开销。
我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,焦躁、愤怒,却又无处发泄,只能徒劳地撞击着冰冷的铁栏。
晚上回到家,晓曼正扶着腰在客厅里慢慢走动。
看到我回来,她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:「回来了?妈今天怎么样?」
「老样子。」我脱掉外套,走过去扶住她,「怎么还不睡?」
「肚子有点发紧,睡不着,走走看会不会好点。」她靠在我身上,声音有些虚弱。
我心里一紧:「发紧?多久了?规律吗?」
「断断续续的,好像……好像比昨天频繁了一点。」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该不会……真的要提前生了吧?
我立刻拿出手机,准备给医院打电话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。
是医院打来的!
我的手一抖,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。
(五)
我的心跳瞬间漏掉一拍,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。
我颤抖着按下接听键,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:「喂,你好。」
电话那头传来护士焦急的声音:「是沈易安先生吗?你母亲王秀英,刚刚血压突然升高,现在情况有点危急,你赶紧过来一趟!」
「什么?!」我如遭雷击,脑子嗡的一声,「我……我马上到!」
挂了电话,我脸色煞白,手脚冰凉。
晓曼看着我的样子,也慌了:「怎么了?是不是妈……」
「妈……妈情况不太好,血压突然升高,医院让我赶紧过去!」我语无伦次地说着,抓起外套就往外冲。
「易安!」晓曼在后面叫住我,声音带着哭腔,「你……你慢点开车!」
我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挺着大肚子,站在客厅中央,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恐惧。
我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刀。
我多想留下来陪她,告诉她别怕,有我。
可是,我不能。
医院那边,母亲危在旦夕。
「你在家等我电话!有任何不舒服,立刻打 120!」我几乎是吼着说完这句话,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家门。
夜色深沉,城市的灯火在我眼前飞速掠过,却无法驱散我内心的寒冷和恐惧。
我一边疯狂地踩着油门,一边在心里不停地祈祷。
妈,您一定要挺过去!
晓曼,你和宝宝也一定要平安!
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出事!
我感觉自己快要疯了。
命运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时候,给我开这么残酷的玩笑?
为什么要把我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?
车子在空旷的午夜街道上飞驰,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。
我甚至不敢去想,如果母亲真的……
或者,如果晓曼在我赶到医院的时候,突然发动……
那种后果,我根本无法承受。
赶到医院,我几乎是飞奔着冲向脑科病房。
走廊里灯火通明,气氛却异常紧张。
许靖阳和几个医生护士正围在母亲的病床前忙碌着。
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声。
「血压还在升高!准备降压药!」许靖阳的声音冷静而急促。
我冲到病房门口,腿软得几乎站不住。
「许……许医生,我妈……我妈怎么样了?」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许靖阳回头看了我一眼,眉头紧锁:「情况很危险,突发性的血压急剧升高,有再次出血的风险!我们正在全力抢救!」
再次出血!
这四个字像一把冰锥,刺穿了我的心脏。
我呆呆地站在门口,看着病床上脸色青紫、呼吸急促的母亲,看着那些忙碌的白色身影,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。
无力感,前所未有的无力感,将我彻底吞噬。
我什么也做不了。
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,像一个局外人,看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,一个在病床上生死未卜,一个在家里独自承受着临产前的恐惧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,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。
我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是十几分钟,也许是半个小时。
抢救似乎告一段落,监护仪的警报声停了下来。
许靖阳摘下口罩,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走到我面前。
「暂时稳住了。」他声音低沉,「血压降下来了,但还需要密切观察。这次很凶险,幸好发现及时。」
我腿一软,扶着门框才没有倒下。
「谢……谢谢……」我干涩地吐出两个字。
许靖阳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的母亲,叹了口气:「你母亲的血管条件本身就不好,加上之前擅自停药,血压波动太大,很容易出现这种情况。后续的治疗方案可能需要调整,费用……也会相应增加。」
费用。
又是费用。
这个沉重的字眼,像一把钝刀,在我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割了一刀。
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惊魂,现实的压力又紧随而至,毫不留情。
我张了张嘴,想问大概需要多少钱,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又响了。
看到屏幕上跳动的「晓曼」两个字,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
难道……
我深吸一口气,颤抖着接通电话。
「喂,晓曼?怎么了?是不是不舒服?」
电话那头传来的,却不是晓曼的声音,而是一个有些陌生的中年女声,带着焦急和慌乱。
「喂?是沈易安吗?我是晓曼楼下的邻居张阿姨!你快回来吧!晓曼好像要生了!刚才一直喊肚子疼,我上来看看,发现她羊水都破了!」
羊水破了!
要生了!
我的大脑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最担心的事情,终究还是发生了!
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!
「张……张阿姨,麻烦您……麻烦您先帮我打 120!我马上回去!马上!」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喊道。
「好好好,我已经打了!你快点回来啊!」
挂了电话,我像疯了一样转身就往电梯口冲。
「沈易安!」许靖阳在后面叫住我,「你去哪儿?你母亲这边……」
「我老婆要生了!羊水破了!」我头也不回地吼道,声音里带着绝望和哭腔。
我冲进电梯,疯狂地按着关门键。
电梯门缓缓合上,隔绝了许靖阳惊讶的目光和医院里的一切。
狭小的电梯空间里,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和狂乱的心跳声。
我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,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。
怎么办?
我该怎么办?
母亲这边刚刚脱离危险,随时可能再次反复。
晓曼那边已经破水,即将生产,身边却没有亲人。
我只有一个身体,我该如何分成两半?
电梯一路向下,我的心也跟着一路下沉,沉入无底的深渊。
冲出医院大楼,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冲向我的车。
手抖得厉害,车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。
发动汽车,我猛打方向盘,车子发出一声刺耳的轮胎摩擦声,冲入了沉沉的夜色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去的。
一路上,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:快!再快一点!
晓曼,你一定要撑住!宝宝,你也一定要乖!等爸爸回来!
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,模糊了我的视线。
我狠狠地抹了一把脸,用力踩下油门。
近视带来的视线模糊,加上泪水和深夜的光线,眼前的一切都扭曲变形,如同我此刻混乱而绝望的心境。
超速了吗?
我已经完全顾不上了。
我只知道,我必须尽快赶到晓曼身边!
她一个人,该有多害怕!
(六)
当我跌跌撞撞冲上楼,用颤抖的手打开家门时,客厅里的景象让我瞬间窒息。
晓曼躺在沙发旁的瑜伽垫上,脸色苍白,额头上全是冷汗,身下的垫子已经被羊水浸湿了一大片。
张阿姨正蹲在她身边,拿着毛巾帮她擦汗,嘴里不停地安慰着:「别怕别怕,救护车马上就到了……」
看到我回来,晓曼像是找到了主心骨,原本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。
「易安……我……我好怕……」她伸出手,声音虚弱而颤抖。
我扑过去,紧紧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冰冷潮湿。
「别怕,晓曼,我回来了!我回来了!」我哽咽着,心疼得无以复加。
看着她痛苦的样子,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。
都是我的错!
如果我能早点回来……如果我能一直陪在她身边……
「救护车来了!救护车来了!」张阿姨听到楼下的声音,赶紧喊道。
很快,几个急救人员抬着担架冲了进来。
他们迅速检查了晓曼的情况,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抬上担架。
「家属跟上!」一个急救医生对我喊道。
我胡乱地抓起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,跟着担架往外冲。
下楼的时候,我的腿还在发软。
张阿姨跟在我后面,还在不停地叮嘱:「待产包带了吗?证件都带齐了吗?别慌,到了医院就好了……」
「谢谢您,张阿姨,太谢谢您了!」我感激地对她说。
「快去吧!有需要随时给我打电话!」
坐上救护车,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夜空。
我紧紧握着晓曼的手,看着她因为宫缩而痛苦地蹙紧眉头,不住地倒吸冷气。
「晓曼,坚持住,马上就到医院了。」我一遍遍地在她耳边说着,声音因为紧张而沙哑。
她闭着眼睛,艰难地点点头,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,粘在苍白的脸颊上。
我的心揪成一团。
这一刻,我甚至有些痛恨躺在医院里的母亲。
虽然我知道这个想法很自私,很混蛋。
但如果不是因为母亲生病,我就能一直陪在晓曼身边,她就不用独自承受这份恐惧和痛苦。
救护车呼啸着驶向最近的妇产医院。
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母亲那边怎么样了?会不会又出什么状况?
晓曼这边生产顺利吗?会不会有什么危险?
钱……生孩子的钱,住院的钱,还有母亲后续的治疗费……
这些问题像一座座大山,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到了医院,晓曼立刻被送进了产房。
我被拦在了外面。
产房厚重的门关上的那一刻,我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被关了进去。
我焦躁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,像一只困兽。
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。
我拿出手机,想给母亲那边打个电话问问情况,但又怕听到什么坏消息,让本就焦虑的心情雪上加霜。
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,手机响了。
是许靖阳打来的。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,难道母亲……
我深吸一口气,接通电话:「喂,许医生?」
「沈易安,」许靖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,但还算平稳,「你母亲情况暂时稳定了,血压控制住了,意识也清醒了一些。你那边怎么样?你妻子……」
听到母亲没事,我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。
「我……我到妇产医院了,晓曼……她进产房了。」我的声音依旧带着颤抖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。
「……需要我帮忙吗?」许靖阳忽然问道,「妇产医院这边,我认识几个主任。」
我愣住了。
他……这是在主动提出帮助?
而且是在我刚刚那样狼狈地冲出医院之后?
我的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。
有感激,也有更加强烈的难堪。
「不……不用了,谢谢你。」我再次拒绝了,声音有些干涩,「这边应该……没什么问题。」
我不想再欠他人情了。
尤其是在这种时候。
「好吧。」许靖阳没有坚持,「你自己多保重。你母亲这边,我会多留意的。有情况我再联系你。」
「……好,谢谢。」
挂了电话,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感觉更加疲惫了。
许靖阳的关心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我的无能和窘迫。
他可以轻易地动用人脉关系,为我提供帮助。
而我,却连最基本的经济保障都无法给家人提供。
这种巨大的落差,让我感到窒息。
走廊里很安静,偶尔有护士推着车子匆匆走过。
等待的时间,每一秒都是煎熬。
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着各种可怕的念头。
产房里会不会出什么意外?
大出血?难产?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我只能一遍遍地祈祷,祈祷母子平安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产房的门终于开了。
一个护士走了出来。
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冲了过去:「护士!我爱人怎么样了?!」
护士看了我一眼,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:「恭喜你,是个男孩,母子平安。产妇稍微有点撕裂,已经缝合好了,一会儿就推出来了。」
母子平安!
男孩!
听到这几个字,我积压了许久的紧张、恐惧、焦虑,瞬间化作巨大的狂喜和解脱。
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,这一次,是喜悦的泪水。
我语无伦次地对着护士不停地说着「谢谢,谢谢」。
护士被我的样子逗笑了:「行了,快去准备迎接你的宝贝儿子吧。」
(七)
很快,晓曼被护士推了出来。
她躺在移动病床上,脸色依旧苍白,但眼神里带着疲惫的温柔。
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,里面是那个刚刚降临到这个世界的小生命。
我赶紧迎上去,握住晓曼的手。
「晓曼,辛苦你了!」我的声音哽咽着,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。
晓曼虚弱地对我笑了笑:「不辛苦……你看,我们的宝宝。」
我低下头,看着襁褓里那个皱巴巴的小家伙。
他闭着眼睛,小嘴微微动着,像是在做梦。
那么小,那么脆弱,却又充满了生命的力量。
我的心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填满了。
这是我的儿子。
我和晓曼的儿子。
那一刻,所有的疲惫、焦虑、委屈,仿佛都被这个小生命的降临冲淡了。
我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,但心里却也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动力。
护士将晓曼和宝宝送进了病房。
我忙前忙后地安顿好她们。
看着熟睡的母子俩,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庆幸。
幸好,幸好她们都平安。
安顿好这边,我又立刻拿出手机,给母亲那边的主管护士打了个电话,确认母亲情况稳定,才稍稍松了口气。
接下来,是更加现实的问题。
住院费。
晓曼生孩子,加上后续的住院观察,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
我看着手机银行里仅剩的那点余额,眉头再次紧紧皱起。
之前拒绝了许靖阳的帮助,现在该怎么办?
难道真的要再去求他?
我的自尊心再次受到了挑战。
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,手机响了,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通了。
「喂,请问是沈易安先生吗?」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的男声。
「我是,请问您是?」
「我是许靖阳医生的朋友,姓周。许医生说你可能需要一些资金周转,让我联系你一下。」
我愣住了。
许靖阳……他还是找人联系我了?
在我明确拒绝之后?
「周先生,这……」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「沈先生不用有顾虑,」周先生语气很诚恳,「我和靖阳是多年的朋友,他开口了,我肯定要帮忙的。你需要多少资金?利息方面你放心,肯定比市面上低很多,就当是朋友帮忙。」
我沉默了。
内心的挣扎如同惊涛骇浪。
一方面,是嗷嗷待哺的孩子,是需要继续治疗的母亲,是迫在眉睫的经济压力。
另一方面,是那点可怜的自尊,是不想欠人情,尤其是不想欠许靖阳人情的固执。
「沈先生?」周先生见我没说话,又问了一句。
我深吸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
现实终究是现实。
尊严在亲人的安危和家庭的责任面前,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「……周先生,」我艰难地开口,声音嘶哑,「谢谢你。我……我确实需要帮助。」
最终,我还是低下了头。
向那个我曾经暗暗嫉妒、如今却不得不依赖的「成功同学」伸出了求助的手。
和周先生约定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,挂了电话,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,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。
但同时,心里也松了一口气。
至少,眼前的难关,暂时可以度过了。
我走到病床边,看着熟睡的晓曼和宝宝。
晓曼的眉头微微蹙着,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安稳。
我轻轻抚平她的眉头,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。
「晓曼,对不起。」我在心里默默地说,「让你跟着我受苦了。但你放心,我一定会撑起这个家,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。」
尽管前路依旧迷茫,困难重重。
但看着眼前这两个我最爱的人,我的心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和力量。
为了她们,我必须坚强,必须扛下去。
(八)
接下来的几天,我彻底成了一个旋转的陀螺。
妇产医院和市中医院,两点一线,来回奔波。
白天,我处理好晓曼和宝宝这边的事情,尽量多陪陪她们,然后就匆匆赶往市中医院照顾母亲。
晚上,等母亲睡下,我又赶回妇产医院,守在晓曼和宝宝身边。
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,身体上的疲惫可想而知。
但更累的,是心。
和周先生的借款很顺利,解了燃眉之急。
我用这笔钱支付了晓曼的住院费,也给母亲续上了后续的治疗费用。
但借来的钱终究是要还的。
想到未来沉重的还款压力,以及母亲后续漫长的康复之路可能需要的花费,我的心就像压着一块巨石。
母亲的病情算是稳定下来了,意识清醒,也能简单地说几句话了。
但脑出血的后遗症还是显现了出来,她的左侧肢体有些活动不便,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。
许靖阳说,这是正常现象,需要积极进行康复训练。
这意味着,出院之后,还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、精力和金钱。
每次去探望母亲,看着她躺在病床上,眼神里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,我的心里都不是滋味。
她年轻时那么要强的一个人,如今却连自己翻身都困难。
我只能强打精神安慰她,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,让她积极配合治疗和康复。
而晓曼这边,产后的恢复也需要时间。
虽然有护士和月嫂(我用借来的钱请了一个临时的)帮忙,但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我亲力亲为。
看着她因为伤口疼痛而紧蹙的眉头,因为喂奶而疲惫不堪的神情,我既心疼又愧疚。
她本该在我的精心呵护下度过这个特殊时期,却因为我的家庭变故而不得不独自承受更多。
宝宝很乖,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,偶尔醒来哭闹几声,声音洪亮。
每次抱着这个软软糯糯的小生命,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,我的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。
这是希望,是未来。
也是我必须扛起所有责任的理由。
许靖阳偶尔会过来看看母亲。
我们之间的交流依旧不多,大多是关于病情的例行询问和告知。
但我能感觉到,他对我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不再是纯粹的医生对病患家属的职业化,偶尔也会问一句:「你还好吧?别把自己累垮了。」
对于他之前的帮助,我一直想找机会正式道谢,但每次话到嘴边,又觉得有些尴尬和难以启齿。
直到有一天,我去他办公室询问母亲的康复计划。
谈完正事,我犹豫了一下,终于鼓起勇气开口:「许医生,之前……谢谢你。」
许靖阳正在整理病历的手顿了一下,抬起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平静:「举手之劳。」
「不,对我来说,是雪中送炭。」我诚恳地说,「如果不是你……」
「不用说了。」他打断我,语气依旧平淡,「谁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。你现在肩上的担子不轻,好好照顾她们吧。」
他的话很简单,却让我心里一直紧绷着的弦稍微松动了一些。
也许,他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高在上,那么在意我们之间的差距。
或者说,在生命和困境面前,那些所谓的身份、地位,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我们都只是在各自的生活里,努力挣扎、前行的普通人。
只是,他走得比我更顺遂一些罢了。
出了许靖阳的办公室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虽然生活的压力依然巨大,前路依然充满未知。
但我感觉,自己心里那块因为自卑和窘迫而筑起的高墙,似乎松动了一点点。
是啊,困难就在那里,逃避和自怨自艾都没有用。
我能做的,就是挺直腰杆,咬紧牙关,一步一步地往前走。
为了母亲,为了晓曼,为了这个刚刚降临的小生命,也为了我自己。
(九)
晓曼和宝宝顺利出院了。
回到那个虽然不大,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家,我的心里踏实了许多。
岳母也从老家赶了过来,帮忙照顾晓曼和宝宝。
她的到来,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,也让家里多了几分生气。
看着岳母熟练地给宝宝换尿布、喂奶,耐心地陪晓曼说话,我心里充满了感激。
家,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正轨。
虽然,医院那边,母亲的康复之路才刚刚开始。
母亲也出院了,回到了家里。
但她的情况并不乐观。
左侧肢体偏瘫,生活基本无法自理,需要人时刻照顾。
康复训练是一个漫长而枯燥的过程,需要极大的耐心和毅力。
母亲的情绪也因此变得有些低落和焦躁。
她常常一个人默默地流泪,或者因为一点小事就发脾气。
我知道,她是无法接受自己变成这个样子,害怕拖累我们。
我一边要安抚母亲的情绪,鼓励她积极做康复,一边要照顾产后需要恢复的晓曼和嗷嗷待哺的宝宝,同时还要处理工作上的事情(假期快结束了,我必须尽快回到工作岗位)。
家里的经济压力更是像一座无形的大山,沉甸甸地压在心头。
母亲的康复费用,请保姆照顾她的费用(岳母不可能一直待在这里),还有之前借的钱……每一笔都是巨大的开销。
我的工资,加上晓曼的产假工资,根本无法覆盖这些支出。
我开始利用晚上和周末的时间,偷偷接一些私活,做一些兼职翻译或者文案策划,希望能多赚一点钱。
身体上的疲惫达到了顶点,我常常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,随时可能断裂。
但每次看到晓曼温柔的笑容,听到宝宝咿咿呀呀的声音,摸到母亲日渐好转的手臂(虽然进展缓慢),我又觉得,这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。
生活很难,但并非没有希望。
有一天晚上,我加班赶一个翻译稿件,直到凌晨才结束。
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卧室,发现晓曼还没有睡,正靠在床头看育儿书。
「怎么还不睡?」我轻声问。
晓曼放下书,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,心疼地说:「等你呢。易安,你别太拼了,身体要紧。」
她顿了顿,从床头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,递给我:「这是我之前存的一些稿费和理财的钱,虽然不多,但应该能应应急。」
我看着那张卡,鼻子一酸。
我知道,这是她攒了很久的「私房钱」,是她作为独立女性的一点小小底气。
「晓曼……」我握住她的手,声音哽咽。
「拿着吧。」晓曼把卡塞到我手里,眼神温柔而坚定,「我们是夫妻,是家人,有什么困难,我们一起扛。钱没了可以再赚,但身体垮了就什么都没了。」
她靠在我肩膀上,轻声说:「易安,我知道你压力大,但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。有我,有宝宝,有妈,还有我妈,我们都在你身边。」
那一刻,我积压了许久的压力和委屈,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。
我紧紧抱住她,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,肩膀微微颤抖。
是啊,我不是一个人。
我有家,有爱我的人,也有我爱的人。
这才是最宝贵的财富。
(十)
日子还在继续,艰难,却也充满了烟火气。
母亲的康复训练在缓慢地进行着。
在我和岳母的精心照料下,她的情绪稳定了许多,也开始积极配合训练。
虽然左手依然不太灵活,但左腿已经能稍微支撑身体,拄着拐杖可以慢慢走几步了。
每一次小小的进步,都让我们欣喜不已。
晓曼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。
产假结束后,她回到了学校。
看着她在讲台上神采奕奕的样子,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。
宝宝一天天长大,越来越可爱。
他会笑了,会咿咿呀呀地叫「爸爸」、「妈妈」了,会伸出小手要抱抱了。
他的每一个小小的成长,都给这个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和希望。
经济上的压力依然存在,我和晓曼依然需要努力工作,精打细算地过日子。
那笔借款,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,时刻提醒着我不能松懈。
但和之前那种绝望和无助相比,我的心态已经平和了许多。
我知道,困难不会立刻消失,生活也不会一下子变得轻松。
但我不再感到迷茫和恐惧。
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何而战,知道身边有温暖的支撑。
偶尔,我还是会想起那个凌晨,站在医院走廊里,感觉自己被烈火炙烤的时刻。
那种撕裂般的疼痛,那种无助的绝望,依然清晰。
但现在回想起来,那段经历,更像是一场淬炼。
它让我看清了生活的真相,也让我更加懂得了爱与责任的重量。
中年危机或许并未真正离去,它只是换了一种形式,潜伏在日常的琐碎和压力之中。
但我已经不再害怕。
因为我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,应对它的方式。
那就是,无论多么艰难,都要咬紧牙关,守护好身边的人,守护好这个家。
这天周末,阳光正好。
我推着母亲在小区里散步,晓曼抱着宝宝跟在旁边。
岳母在家准备午饭。
微风拂过,带来阵阵花香。
宝宝在晓曼怀里咯咯地笑着,母亲拄着拐杖,虽然走得慢,但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。
看着眼前这幅平凡而温馨的景象,我的心里充满了宁静和满足。
生活或许永远不会完美,总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和挑战。
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互相扶持,互相理解,就总能找到前行的力量。
前路或许依然漫长,但我知道,我们正一步一步,坚定地走向属于我们的,充满希望的未来。
而我,沈易安,这个曾经在困境中迷失、在自卑中挣扎的普通男人,也终于在爱与责任的洗礼中,找到了内心的笃定和力量。
守护这个家,就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事业。